第三十九集 -- 情難訴《牡丹亭》
情難訴,而且「只有」情難訴,因為情是真正屬於人、而人所能真正擁有的。
在「情」之後更深一層的性愛之「欲」,特別是女性的欲,連提起來都是「淫鄙無恥」的。
而湯顯祖卻第一次在戲劇《牡丹亭》中以明白和肯定態度指明:
「欲」才是「情」的基礎,它是美好的、應該得到合理滿足的生命衝動,並以傑出的藝術創造表現了它的美好動人。
這種描繪對於封建禮教的衝擊,它所包含的人性解放精神,無疑要比一般地歌頌愛情來得強烈。
牡丹亭是約定再世姻緣的地方。
生命,是被時間輾向前的過程。少年、壯年、老年,如此一百年結束。其中有
失意稱心、有功業財富、有份量不等的福祿壽,除此之外呢?
被譽為「崑劇之母」的《牡丹亭》,又名《還魂記》, 是一部美麗的詩劇,它的抒情氣氛極為濃厚。
|
這是寫於四百年前的劇作,在崑曲中甚為膾炙人口。湯顯祖在<標目>的序辭中說:
「忙處拋人閒處住,百計思量,沒箇為歡處。
白日消磨腸斷句,世間只有情難訴。
玉茗堂前朝復暮,紅燭迎人,俊得江山助。
但是相思莫相負,牡丹亭上三生路。」
這段話很明白,第一句講他對現實社會的失望,第三句講他的創作過程,第四句講他的創作主旨。
至於第二句就有點意思, 為什麼會「難訴」?
我覺得所謂的「情難訴」,第一層就是「情之動」,這也是《牡丹亭》前身「杜麗娘慕色還魂話本」的重心所在。
青春男女,初慕情色。看著日暖風生,萬物都被呵護了、愛惜了。
美好的春光、美好的身體,便引出了對親密關係的美好想望,這是常情。
所以當杜麗娘走入庭園,迎面「夢迴鶯囀,亂煞年光遍」時,眼中所見是「裊晴絲,吹來閒庭院,搖漾春如線」,心中所念是「炷盡沈煙,拋殘繡線,恁今春關情似去年」,身體所感是「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」,這些都不難懂。
但是,接下來該如何捕捉這種由敏感而寂寞、由寂寞而春情騷動的心理?
湯顯祖用了反襯,而且用得強烈、大膽。
「原來姹紫嫣紅開遍,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。
良辰美景奈何天,賞心樂事誰家院。
朝飛暮卷,雲霞翠軒。雨絲風片,煙波畫船,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!」
他描繪出這樣一個畫面:紫是姹紫,紅是嫣紅。園中這樣開遍的顏色,卻掩在斷井頹垣中。
「姹嫣」對著「斷頹」,可見「良辰美景」之上,還有一個人力無法掌握的「奈何天」,以至於真正能「賞心樂事」的,尋得出多少人家?
然而即便如此,在此等雲霞風色之中,難道「錦屏人」就該跟著平白「賤」了「韶光」嗎?
辭中傷春的力道十足。湯顯祖明寫愛情,暗寫無常,以極盛對極衰。
拿優美華麗,對上蒼涼的令人想掉淚的冰冷現實,突兀且逼人傷感。
如此一來,難怪杜麗娘的心底會「想幽夢誰邊,和春光暗流轉」的澎湃難平,也難怪她要埋怨父母誤她青春,急得說出「淹煎,潑殘生,除問天」的傷心話。
在千千萬萬個捨不得中,湯顯祖成功的把少女的一點情思染得又濃又稠。於是遊園之後,自然<驚夢>。
夢中飽滿了肉體歡愉。
湯顯祖的文學思想首先是主情,他所說的「情」又首先是包括性愛之欲在內的人生慾求。
在嚴格的封建禮教中,婚姻固不可以男女相慕的感情為先,但在一般的社會觀念上,對這種「情」多少有所容忍。
「湖山畔,湖山畔,雲纏雨綿。」
「見了你緊相偎,慢廝連,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,逗的箇日下胭脂雨上鮮。妙,我欲去還留戀,相看儼然,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?」
「他興心兒緊咽咽,嗚著咱香肩。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兒周旋。等閒間把一個照人兒昏善,那般形現,那般軟綿。」
一場夢中幽會,杜麗娘解了芳情,但思念的心也激得更高更焰。
「情難訴」的第二層是「情之至」,這是本劇特出之處。
海誓山盟、枕邊耳語,當然是濃情蜜意,但還不夠。要到怎樣的狀況中,人的情真意切才能說是到了極至?
湯顯祖設下的情境是:「天下女子有情,寧得如杜麗娘者乎?夢其人即病,病即彌連,至手畫形容傳於世而後死。
死三年矣,復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。如麗娘者,乃可謂之有情人耳。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,生者可以死,死者可以生。
生而不可與死,死而不可復生者,皆非情之至也。」
因為情至,所以死亡也攔不住。人一旦開始了愛,就傾全力去追求,始始終終不改變,磨磨難難不改變,這才是至真至上。
何況這份情,還由生攜之於死,由死攜之於生!何況這份情,只起於一夢!夢,都這般珍惜,就更見這份情的純度。
當然,杜麗娘與書生還只是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,情雖至而仍新,來日方長。但湯顯祖擷取這一段青春遭遇,突出了存在於這份情中的品質,藉以說明愛情裡最為珍貴的部分。
情之所以至者,因為「一往而深」,因為「但是相思莫相負」,這不同樣能適用到七十歲、八十歲,適用到普天之下所有情境下的愛情?這正是湯顯祖眼中的世界:
人生不是被「生」「死」兩頭截斷的光陰。刻度生命的不是時間,而是遍存於每個人心中的情。情,定義了生命。人之生,乃是情生。人之死,乃是情死。
情之難訴,還有一層是「情之圓滿」。
從西方悲劇的角度,這是華人戲曲最受詬病的一環。怎麼萬事到頭總是大團圓?是不是太媚俗、太廉價了?
悲劇,使人同情,使人在同情中發問,從而激發出崇高的尊嚴。那大團圓呢,是不是只有博君一笑?
《牡丹亭》不同,情沒殉成,反而還魂,因為這是「情之圓滿」。用湯顯祖的話說,《羅密歐與茱麗葉》表現的是「生者可以死」,《牡丹亭》表現的是「死者可以生」。
「情之圓滿」,是「情之至」的應然結果。悲劇中,我們可以看到人在性格、時代、命運的限制下是怎麼無力。
但我們不也想看人在追求自由幸福的過程中,是怎麼堅強,是怎麼有情人終成眷屬?
悲劇,該看它怎麼悲?團圓,也該看它怎麼圓?悲劇與團圓,只是藝術形式,單此不足以論斷孰高孰下。
湯顯祖在人類的活動中獨獨挑出了「情」,用以表達他對這個生命和宇宙的觀察。因為情,足以超越人事、超越生死、超越命運、超越我們所受制的時空。
《牡丹亭》這齣戲真正傳達的訊息,不是初戀痴情,不是悲劇喜劇,而是一種人生滋味,一種哲學視野。
這是湯顯祖的生命情懷,也是他探索人生的結論
留言列表